这是事关全球抗疫大局的严肃科学问题。然而我们遗憾地看到,一些政界人士和媒体正在无视科学精神,故意炒作病毒来源问题,也把攻击的矛头对准了专业的科研机构。

 

  7月16日,21位中国科学家和1位在中国工作的英国学者联名在《中国科学:生命科学》英文版发表题为《关于SARS-CoV-2起源——盲眼钟表匠的论证》的观点文章,运用经典进化理论——“盲眼钟表匠”,有力论证了为何新冠病毒只可能来源于自然,而不可能人为制造。

  记者专访了论文第一作者兼通讯作者、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、台湾“中研院”院士吴仲义。

  他在采访中表示,关于疫情溯源,中国科学家已经提出了一系列模型和假说,也期待国际同行拿出科学的态度,客观讨论、集思广益,找到一条通往真相的路。

  “21世纪以来,我们已经遭遇了3次冠状病毒引发的疫情,所以我们最好搞清楚,它们到底从何而来。这事关全人类的命运。”吴仲义说。

  记者:在当前的大环境下,您与众多科学家联名发表这篇论文,是出于怎样的想法?吴仲义:

  这次全球疫情之所以失控,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科学与科学家的声音太过微弱。如果全球能以科学的态度积极应对,原本去年5月就可能结束新冠疫情。

  在全球抗疫失利的大环境下,为什么中国能在极其严峻的病毒遭遇战中取得胜利?因为我们在严格按照科学的规矩做事情。

  我们发表这篇论文,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呼吁全球社会回归理性和科学,而病毒起源的科学探讨就是第一步。

  记者:这篇论文旗帜鲜明地提出,新冠病毒只可能来源于自然界,而不可能从大城市的动物市场里进化出来,更不可能产生于实验室。你们为什么敢说这样的话?吴仲义:

  我们的文章从两个方面探讨了这个问题。第一,为什么自然界能演化出这样的病毒?第二,为什么人类造不出这样的病毒?

  要解释清楚这两点,就不得不提科学史上经典的“钟表匠”与“盲眼钟表匠”的讨论。

  我们看到,自然界的各种生物都在完美地适应着各自的生存环境。1794年,英国牧师威廉·佩利提出,自然生物表现出的这种复杂而完美的适应性,就像一块精巧的钟表。你无法想象它来自于自然,在这背后一定有一个钟表匠(造物主)设计并制造了它。

  佩利提出这个观点的时候,达尔文还没有出生。将近200年后,著名进化论生物学家理查德·道金斯用《盲眼钟表匠》一书反驳了这一观点。道金斯强调,物种的演化并没有特殊的目的。如果大自然是一个钟表匠的话,只能说它是一位盲眼钟表匠。一个完美适应环境的物种不是一下子制造出来的,而是在漫长的岁月里,在大量随机突变中一步步积累着微小的、但可以提高适应度的改变。

  一些人在宣扬“人为论”“阴谋论”“实验室泄漏论”时,一个主要的观点就是认为像新冠病毒这么完美适应人体的病毒,怎么可能来自于“盲目”的、漫无目的的大自然?这是科学思想上的可怕倒退——一下子退回了200多年前一个牧师的思维。

  我们想说的是,正因为新冠病毒是人类有史以来见证的最“完美”的病毒,它才必然是自然演化的产物。因为哪怕是最顶尖的人类科学家,当他想要“制造”一个完美适应人群的病毒时,他其实并不知道要造什么样的东西。就好比哪怕最富有技术和经验的电子产品公司,想要一次性设计出一款全球最受欢迎的手机,也是不可能的——最“完美”的产品一定脱胎于市场的检验和反复的打磨。

  正在开展的一些研究工作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:小鼠原本不能感染新冠病毒,但是科学家用人工选择的方法找到了能够感染小鼠的新冠毒株。即便如此,这些人为筛选的毒株也无法在小鼠种群中引发如此大规模的疫情。

  因此我们推论,在新冠疫情暴发前,相关病毒已经在野生动物和人群中经历了反复的互相感染,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步积累了适应人体的突变。在入侵人间的过程中,病毒屡败屡战,直到演化成今天这种极其适应人群传播的状态。

  与普通感冒相关的人类冠状病毒(OC43、229E和NL63)的进化史也佐证了这一观点。这些冠状病毒在全球传播之前,已经在人类和野生动物之间相互感染与传播了数百年。

  记者:上述推论对开展病毒溯源工作有什么指导意义呢?吴仲义:

  病毒溯源必须有一个模型。因为研究人员进行实证调查时,需要知道所搜寻的目标究竟是什么。

  打个比方,警察要抓抢劫银行的嫌疑犯,至少要有一个嫌犯画像,知道他可能长什么样子。如果心里没数,哪怕这个人就坐在你身边,你都认不出来。

  现在很多溯源工作似乎都陷入了一个误区,就是试图在某种野生动物身上,找到一个跟感染人类的新冠病毒非常相像的毒株。这个逻辑就乱掉了。因为以新冠病毒现在的传播范围,如果你找到了这样一种动物,很大概率是人类传给它们的,而非它们传给了人类。

  我们需要更具有科学指导意义的理论和模型。

  中国的科学家们正在积极提出各种模型和假说。今年我们团队在《科学通报》上发表了一篇论文——《大流行起源与早期演变的理论探讨》。

  这篇论文提出了新冠病毒的渐进式演化模型。在此模型中,病毒的PL0(原发地)应当人迹稀少,是动物宿主的栖息地,病毒得以在此处与其动物宿主展开“军备竞赛”。随后,病毒偶然扩散到了没有群体免疫的人群中间。第一个疫情暴发地(即PL1),准确来讲与PL0有所不同,原因是PL1里的人群对此种病毒没有免疫力,说明人群事先并没有接触过这种病毒。1918年的“西班牙流感”,以及艾滋病的流行,都说明了这种情况的可能性。

  与此同时,大量看似互不相关的报道也暗示,可能存在区别于PL1的PL0。

  例如,美国2019年12月采集的样品中检测到了新冠病毒对应的IgG抗体。而在2019年早些时候,不同地区出现过零散的新冠疑似病例。虽然这些记录很难一一去证实,但这些报道与我们的猜想是相符的,即病毒从PL0成功入侵到PL1之前,应该已经历了多次失败。此前一些新冠病毒与人类的偶然接触,因为没有造成大规模严重后果,而被忽视了。

  记者:所以我们现在要找的是PL0(原发地)吗?该怎么找?吴仲义:

  如果要给PL0画一个像,应该符合如下特征:野生动物数量繁多,特别是存在野生蝙蝠种群;人烟稀少,相对封闭,但少量人口与蝙蝠有较为密切的接触;当地人口对变异前的新冠病毒具有一定群体免疫力,因此在新冠疫情暴发初期,这些地方可能受影响并不明显,但是随着英国变异毒株、德尔塔变异毒株等的出现,这些地方的疫情可能会升级。

  记者:我们能不能拿出科学证据来证明一个地方是PL0(原发地)?吴仲义:

  考虑到这些地区的人群很可能已经长期建立对新冠病毒的群体免疫,这个群体免疫的记忆更可能储存在T细胞里,而非体现在抗体中。这给我们现有的检测技术带来了很大挑战。但我相信,我们早晚能在技术上解决这个问题。

  更重要的是,即便证实一个地方就是PL0,这个地方也没有所谓的“原罪”。新冠病毒的起源是天灾而非人祸,人类能选择的只有如何应对疫情。

  记者:我们看到,这篇论文的作者名单很长很长。为何这么多著名科学家在用他们的专业背景为这个观点背书?吴仲义:

  我们提出的是一个非常基础的科学观点,几乎所有进化领域的学者都会认同这个观点:创造“完美”生物的是大自然这个“盲眼钟表匠”,而不是某个高明的“造物者”。

  现在一些人借机攻击一些研究机构,这是把实验室当成了“上帝”,本质是非常可笑的。

  记者:关于病毒溯源问题和这篇论文,您还有哪些想强调的?吴仲义:

  病毒溯源是一个严肃的科学问题。但现在的状况是,当我们谈论科学时,有些人偏不跟我们谈科学,就像“秀才遇到兵”,根本谈不下去。